写给二十年后的我

我想拆出我的肋骨，做一把嶙峋的乐器。琴音是我喉间的那片寂静海，而我便要化作一尾充满幻觉的鱼，溯过一路阳光，向二十年之后的我，轻轻地道一声：你好吗？

绿芫墙绕青苔院，中庭日淡芭蕉卷。

你已年过而立，不知如今身在何处，相与何人？

可曾记得，当初你曾望着北方纷纷的暮雪，想象江南的梅雨纤柔如绸缎，一点点润浸了梦里的水墨竹青。

多么想看着你穿花拂柳，一路踏着潮湿的役石，伫立于霏霏烟雨之中，心也如这雨一般，素淡洁净，平和安然。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，吃简单纯粹的食物，读书页间藏着干花的旧籍，穿柔软的棉质白衣，听安逸宁静的音乐。偶尔在这雨意中，沉吟一句菩提梵呗，任那日月晨昏，如何一点点染白你年华的鬓角。

我希望二十年后的你干净地活着。回望来时的路，没有被名利尘嚣呛红了眼；每天醒在阳光温暖的晨早，恬然宁静，宛如婴孩一般。

酒微醒，对一窗凉月，灯火青荧。

无论你现在身出何处，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奋斗的日子。

有天深夜，我从灯下才起头来，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压抑窒息在胸口，像是横亘了一堵钝钝的墙。时间就像失控的沙漏，分秒的细小尘埃簌簌落在卷子上暖暖的黄晕色里。于是我扔下笔，深深吸进一口孤独。起身推开阳台的门，也不顾深冬凛冽的寒气凄凄入骨，只是在窗边站定，手撑着窗户把整个上半身探出去——似盈而亏的白月浮沉在黯蓝的白云里，清辉淡淡，如同夜半悄然而羞赧舒展的昙花，香气匆匆四溢。于是心底生出几丝安慰和欢喜，像是被流淌进血管中的月光抚去了疲倦和烦躁，就这样平和下来。

不知那时你抬眼凝望的白月，与此刻你窗间的练练月华，是否一样冷澈悠然？

兽之灯在后，神之灯在前，人之灯忽明忽暗站在神与兽之间，走老了时光古道，常常眼望天空却脚陷泥潭。阮籍那般狂傲，酒入愁肠化作琴音长啸，萦纡月下竹林。反观这世间，还剩几多竹林供人把酒徘徊？我不奢望你如阮籍那般，但是可不可以在被生活压榨得绝望而疲惫的时候，望一望天边的白月？

我愿二十年后，你的心里还有长闲日和，还有等待一季花落的心情。

流光容易把人抛，红了樱桃，绿了芭蕉。

人生几何？不过几十载。未来变成现在，现在变成往昔。太多太多的人，年迈之时慨叹未了之愿，不结之情，可惜高城望断，灯火已然黄昏。

你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在长城上遇到的那对英国夫妇吗？鬓发尽白的老妇手拄拐杖，蹒跚而执着地攀着石阶，丈夫在她的身后的夕照里望着她的背影，唇边是沉淀了多年的温柔。你鼓起勇气要去扶她，被老人制止，他说爬上长城是妻子的夙愿，如今他们终于实现了，便可以死而无憾。

戚然。少年时多少梦，握紧了拳头目光坚定地说一定会实现，却在理想的荆棘路上淡漠了曾经的壮志豪情。浮生沧桑，再转眸回首，唯剩鬓间星星眉间疲疲唇间寂寂，来时的方向不知道何时早已迷失在紫陌红尘之中，只余下一抹淡淡的光影，在时光的流年里叹息……

古今千百朝，无不叹载酒买花少年事，浑不似旧心情。可我的执念——希望你不要把人生路走得太过匆匆——还是倔强着不肯妥协。哪怕流年缱绻迷离，把多少物是人非留给人徒增悲伤；哪怕听不得银字笙调，闻不见心字香烧；哪怕风也萧萧雨也萧萧，绿了樱桃红了芭蕉……

二十年后的我啊，你能不能，会不会记得我这些小小的愿望？

或许多年后，某个日光晴暖的午后，你翻出旧时手稿，读到这枚信笺，会安静地柔软了视线，往事如瀑，令你沉默半晌。

我想拆出我的肋骨，做一把嶙峋的乐器。琴音是我喉间那片海的笙歌，她年复一年地哽咽着我的呼吸，却不能就此作哑——便愿三千鸦杀，也想换你一日的宁静清晨。

惟愿二十年后的你，一切安好。